原創: 殷錫奎 一次網絡奇遇 黃昏時分你為她讀詩,薩拉蒙的《在早晨》(或許這本身就頗為滑稽,所幸的是你并不真正地面對她,而僅僅通過萬能的網絡,通過微信)——當你讀到‘整個一生我都在數牙齒的老虎’,她突然咧嘴笑了,嘲諷地評價(毫無征兆打斷你的朗讀),指出這是連小學生都懂的病句,“臥槽,這也是詩,像這樣的詩我一天能寫出十首八首,這也就是小學三年級的水平!”她爆了粗口,轉而夸贊起她的一位朋友,一位市作協——縣級市——小有名氣的詩人,她說他擅長寫風,寫雨,寫月色,據此她詆毀你為她推薦的詩人群,包括北大才子西川和朦朧派大佬北島,她認為他們都是三流詩人,或許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她壓根兒就不曾聽說過他們,更沒讀過他們的詩——你幾度試圖告訴她什么是非邏輯主義的反轉語境,什么是以口述著稱的喀巴拉學派和哲學家亞伯拉罕.阿卜拉菲亞(《在阿卜拉菲亞的指爪中》,為家園辯護被水淹后,是我奴隸般的足跡?),她卻只以一句話徹底打倒了你:“我不知道非邏輯主義是什么玩意兒,我也不知道喀巴拉是什么玩意兒,我不讀外國人寫的玩意兒,他們寫的不適合中國的國情,我只讀咱們中國人寫的書。當然,可能你讀的書多。要是我讀了你讀的那么多書,我跟你說,我就厲害了,但我不愿讀外國人寫的書,都什么玩意兒呀,他們的書不適合中國,中國人就得看中國人寫的書,那才對勁兒,”接著,她喋喋不休地講起唐爽,講起周立波和毒品,講起她周圍的文化人,他們都是她心目中的菁英,他們紛呈于她繽紛的世界,統治她的思維。于是,你合上那冊詩集,《藍光枕之塔》,目光游離地瞥向窗前的那株一帆風順陷入沉默的汪洋之中。她卻毫不在意你的沉默。或許她認為你在傾聽——傾聽她對詩與詩人的見解,她在講她和那位小有名氣的詩人的交集,在講一次宴會時大家對她的稱贊,講她不被人理解的愛情——她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一位頗有知名度的公眾人物,他比她年長十五歲,她為他瘋狂而任性地寫詩,一首又一首,道盡了她的熾烈,恨不能夜夜都穿越大半個中國去睡他。 其實,早在三十年前你就認識她,你們都是大樓院的鄰居,那時她還是個喜歡跟在你屁股后面的孩子,一雙對眼(正因為她的眼睛,她的父母才壯起膽子,申請了二胎,卻沒能如愿,又生了個女孩兒),翻起的眼白令你聯想到拿起木碗咕咚咕咚喝酒的劉姥姥——哦,你想起來了,那年1987年,正熱播紅樓夢,葫蘆廟里的葫蘆僧,你家春節前夕買了彩電,通過你父親同事——你父親同事的老婆在百貨商店上班,綽號黑美人,她為你家搞到了一臺名額,在此之前,足足有一年你和你哥總是跑到鄰居家,或者到附近的物資公司看霍元甲,由此你從黑白屏幕里知道了米雪和萬里長城永不倒,也知道了翁美玲,以及踩蘑菇和魂斗羅。當然,或許你記錯了時間,那時你家還沒買彩電(你父親抬起高傲的頭顱,重重而不屑地嗨了聲,告訴鄰居,你家除非不買電視,買就買彩電),因為有一件事你印象深刻——她那位堪稱才子的父親為你家的家俱上漆繪畫,那幾天,或者十幾天屋子里滿是膩子味和油漆味,每天你都會興致勃勃地看一陣兒,她的父親細心地用砂紙打磨家俱,調節顏色,用小刷子慢慢涂上去,白色調的高低柜上還畫著竹子和山水,一葉扁舟行在水上,正是在那期間,你從他口中知道他常常在牡丹江日報上發表些豆腐塊,那些領導也因此留意到了他的存在——從此你家也真正擁有了家俱,不再只有一張破桌子,兩個從山東帶來的陪嫁木箱子,以及幾年前拜托鄰居打的圓桌,這個吃飯用的圓桌是由一個硬木圓盤和一個可以收放的折疊木架構成的,漆成朱紅色,你的母親還一度懷疑鄰居多收了她的木料,為此你哥開始學木匠,先是打了四張木凳,漆上藍油,后來又打了兩張水曲柳扶手的沙發,在你心目中,比你年長十歲的哥哥就是一位百年不遇的巧匠,那個年代的人都有夢,你至今記得你哥為你做了條一尺多長的玩具木船,僅憑幾條皮筋就能讓它靈巧地行駛,如同上了發條,若干年以后你把這一情節寫進小說,演繹為傳奇——此后,這些家俱你家一直使用了二十年——當時她的父親還是名警察,或者比警察高級一些,屬于傳說里的間諜機構的成員,鐵路公安段,工作之一就是監督外籍人員以及和外籍人員接觸的鐵路員工,你的姐姐還曾被他們叫去詢問,只因為她是翻譯,一位俄羅斯朋友送了她一條絲巾——據說,有一年冬天鄧大人北巡至此,他還曾和一群同事筆直地站在小雪飄飛的火車車廂前負責警戒,以至多年以后你還幻想著那位總是煙不離手的鄧大人走下車廂,走過他身邊,置身于萬里雪封的北國大地,放眼江山,指點寰宇。 逝去的時光紛至沓來,混亂不堪地攪拌在一起,完全沒有地質巖層的層次——她和你不止一次談論她的父親——她講,她的父親留下不少關于寫作的書籍,為此她受益匪淺,知道了怎么做編輯。當然,她所說的編輯是指微博。她每天都在更新微博,那位公眾人物的,她自己的,偶爾還會錄制抖音、快手和西瓜視頻,這些短視頻鮮少顯示她的家庭,一次她拿著掃帚當做話筒癲狂時,她的兒子闖了進來,被她順手推開。事隔多年——大約三十年,你偶爾在網絡上與她相遇并不知道她就是她,也從沒想到過她已經不再是個不涉世事的小女孩兒——她的微博異常活躍,每天都有幾條,甚至十幾條,許多都是重復的,文字、圖片和短視頻,條條都是關于那位知名人士的。她稱贊你文筆好,說綏芬河又多了個詩人,向你推薦那位知名人士的微博,建議你一起做那位知名人士的粉兒,發貼,灌水——直到這時,你和她還彼此不相識,后來你發了張你哥的相片,她才試探地問你起的名字,稱贊你哥有男人味兒(她稱你哥為大叔,稱你為小叔),是很多女人的夢中情人,‘我大叔那才叫真正的帥氣,雖然他現在胖了,老了’——你們彼此確定了對方——你疑惑起她的職業,因為早在幾年前你就聽說她成為了能夠預測未來的大神,一個神神道道的仙兒(三年前的一個夏日,你和父母尚住在大白樓附近,曾無意間與你相逢,她依然稱你為小叔——時隔多年她居然還能認出你,這不能不令你感動),又怎么會跑到帝都,風風火火做起小編?在你的印象里只有那些剛剛畢業,滿懷希望的學生才肯做小編,他們有夢,瞳孔中有大餅,但是她,一個八零后還這樣滿懷激情真的很少見。你忘記了到底是哪天她問起你的職業,你和她居然認識同一個人,當他來了朋友或客戶,常常邀請她陪席。她甚至問起你和市作協的交集,這頗令你尷尬,使你綿綿回想起三十年前在同學家偶遇到的那位加入鏡泊詩社的詩人(東方賓館正春風得意的小經理,你們喝了多少酒?),酒過半酣,他問起你喜歡哪位詩人,你醉醺醺地講,誰的也不喜歡。其實,當時你正在讀《四個四重奏》,紅色封面的諾貝爾文學獎叢書之一,歇斯底里、J.阿爾弗雷德.普羅弗洛克的情歌和荒原,落入凡塵的場景,略顯粗俗的語言,庸俗的場景,以及關于X的暗示,剃向腿毛的剃刀和客廳的絮語,這一切簡直顛覆了你的認知。多年以后,當她破解了你的身份,你對她講述這位詩人中的詩人,她立刻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口吻說,‘能稱得上詩人中的詩人,寫的詩一定很好’。但你從中品到了一縷敷衍,感覺到她并不知曉誰是艾略特,誰又是龐德,因為隨后她又自顧自地談論自己的詩。她告訴你,那位知名人士喜歡她的詩,還分享給別人。她說這些時,甚是自鳴得意。 她從未提及過她的家庭,你也懶得問。但是你知道她有個兒子,六七歲,抑或更小,遺傳了她的那雙眼睛,卻尋找不出父系基因,而這不能不令你想入非非,覺得不可思議——你家早在1990年前后從鄰居眾多熙攘嘈雜的大樓院搬走,具體是哪年你忘記了。自從搬走后,漫長的歲月里你只見過她一次——沒搬走之前,她的父親就已經經歷了人生跌宕,調離公安段,成為鐵路食堂的末代主任。在他高就領導期間,成功地為自己家蓋了間明窗凈幾的住宅,一棟紅磚房子(那幾年正值這座城市私人建房的高峰期,批房號,蓋房子是許多人家忙碌的大事情),達到了人生巔峰,也成功地撕裂了婚姻,即便他的老婆又哭又鬧都沒能挽回,雖然他只在那個大位上呆了不足一年就因貪腐被撤了職,重新墜落凡間,由此頹廢——三十幾年間,你聽到過幾種關于他的傳聞,他不再寫文章,他身邊再沒有紅顏,他微薄的退休金被他的前妻,也就是她媽媽直接領走以做兩個女兒的贍養費,他成為當地報社的編輯(你的母親一度拜托他,為你在報社謀求一個職位,卻被嘗盡人生的他冷漠拒絕),又倏忽間從編輯的位置跌落,他每天醉醺醺的,他結交的那兩位酒友也同樣落魄,個個都是孤家寡人,不受大家待見,被婚姻與家庭拋棄,或者拋棄了婚姻與家庭,窮得連買酒的錢都沒有,常常到商店賒賬,商店老板為此大為惱火,怒氣沖沖地闖進他家把爐蓋子拎走抵債。那個年代,1998年前后,剛剛興起集中供熱,到處在拆遷,大多數人家還都需要自家燒煤取暖,或者找人安裝土暖氣,或者直接在屋子里支起爐子,盤火炕,壘暖墻,甚至連位于市中心赫赫有名的司機樓都需要自家燒煤取暖。偶爾你能夠想象到他蜷縮在一間無法取暖的房子里,滋滋啦啦地捏著酒盅,昏昏沉沉地陷入虛空與記憶中,又昏昏沉沉地引發了火災,葬身火海,從而結束了倉促的一生,可以說是英年早逝——她父親離世那年,你已經結婚,有了女兒,床頭邊放著《四個四重奏》和《英兒》,將那句‘不想做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當成座右銘,腦子里浮想翩翩,做著文學夢,夢想著寫下一部能與《紅樓夢》媲美的大作,夢想著諾貝爾文學獎和一系列隱士的傲骨與文人的狷介,擊鼓罵曹的禰衡,特立獨行的薩特(倏忽間你想到讀小學時寫的那篇作品,《我的夢想》,同學們向往的職業五花八門,工人,科學家,老師和宇航員)。為此,你近乎癡迷地模仿那些大作——多年以后你才意識到那不過是閉門造車,不過是抄襲別人的創意——渴望著伯樂的出現,但最終那不過是一縷隨風飄逝的灰燼。 如今——做為旁觀者冷眼看著她的自吹自擂,你莫名地感到了蕭瑟——你早就丟掉了幻想,不再相信那些空中樓閣——你不想破壞她的這種感覺,或許這種感覺里還隱藏著她的熾烈,她的癡情。你百度過那位知名人士的名字,知道他有家庭,有事業,正炙手可熱。在她的微博里,他則是另一個男人,柔情,風趣而又有學識,他會借著頻繁的演出帶著她游遍天下,會向他那個小團隊夸贊她——她的詩與她的文字,以及她,他為她取了綽號,大美。她說起這些時如數家珍,在他的姓氏前面加了個老字,就像是老夫老妻,又像是在彰顯他的歸屬。你不愿聽她講這些,雖然你不認為自己是個正人君子。你只是對她的無知感到震驚,為此你特意在微博和朋友圈里轉載了西川和北島的簡介與詩作,轉載了龐德的《地鐵車站》和艾略特的《歇斯底里》,他們可都是你心目中的大神,你還特意發了第五條朋友圈,說‘詩人是靈魂的貴族,應該歸納于獨特的物種,他們——包括他們的孩子,從他們腦子迸濺出的詩句,都和其他人產生生殖隔離,人們可能感受到詩人的思想,卻發現他們的詩句處于不可讀的狀態之中’——你不知道她看沒看見。她繼續和你討論著,說‘如果李少君是小學四年級的水平,那么西川也就是小學三年級的水平’,說那位知名人士喜歡讀她寫的詩,講給她的親密話語,還洋洋得意地告訴你,她修改了你的詩,那首《使命》,并冠以那位知名人士的名諱,成為一篇記載于微博的師生日記,‘我們趁著夜色穿行過燈火闌珊的街巷,兩側住宅的窗口黑洞洞地陷落止息’,用來記載她和他美好相聚的剎那。你頗感不快,默默地開啟了免打擾功能,丟掉手機,從床頭柜上抓起一冊書,保羅.策蘭的《罌粟與記憶》,湛藍色布面封面,翻到那首寫于1948年的死亡賦格,品味起清晨的牛奶、灰發的蘇拉密和金發瑪格麗特,我們中午喝你早上喝喝了又喝,你們鐵鍬下深一點其他人繼續奏樂跳舞。 (黑龍江省-綏芬河市,2019.07.20-29) +10我喜歡
橋〔美國〕帕梅拉·佩因特 就在她踏上橋的行人步道時,后面來了一輛腳踏車呼嘯而過,嚇了她一跳,也把那個在她前方約莫五十英尺處慢慢走著的年輕女士嚇了一跳,那女士捧著一團東西——一棵瓶裝植物、一些花、或一個小孩——她看不清楚。愣了一下,她有股臭罵那騎車的年輕人幾句的沖動,但是他騎得太快了,腳使勁地踩。那位年輕女士顯然對他說了什么,因為他回過頭來看她,速度也稍稍慢了些。他可以同時傷害他們兩個的,那個媽媽和小孩,或者,可以搗爛那些花。 她的皮包掛在肩上,左手抱著一袋雜七雜八的東西,里頭沒什么瓶瓶罐罐,所以不重。英國松餅、茶、兩塊羊排、一瓶白酒及一顆熟透的甜香瓜。海灣吹過來的風又強又冷,她停下來扣上夾克,把圍巾漂亮地繞過脖子。這條圍巾和她的裙子很相稱,她覺得很高興。她前面的那位年輕女士也停下腳步。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稱她是“年輕女士”,因為事實上她可能是個出來散步的老祖母,或是個自愿為老人服務的人,正帶著一束漂亮的花回去,或是其他什么的。瞇起眼睛仔細打量那位年輕女士,仍看不清什么,只看見她圍了一條和她身上任何衣物都不配的圍巾。她已經把那包東西由左手交到了右手。如果她追上前去,且如果她抱著的是個裹著毯子的嬰孩,那么她們也許在過橋的這段路上,可以交談幾句。關于那個騎單車的男孩的粗鮮舉止。她會對那嬰孩微笑,贊美他的頭發、眼睛或鼻子,或者如果那小孩實在沒什么出色之處,就談談小孩可愛的魅力吧。“幾歲啦?”她可能這樣問?“男孩還是女孩?” “叫什么名字?”也可能是說句“好漂亮的花啊!”雖然她可以想像得到,通常人們對這樣一句話的回答,頂多只是禮貌性的表示同意。可能因為他們根本心不在焉地虛應對付。走在她前面的年輕女士又停了下來,把頭探出橋邊粗重的鐵欄桿外。她往橋下看,仿佛水中有什么東西吸引了她的眼光,值得她停下腳步。她也停下來,一邊注意著那位年輕女士,一邊又急于想知道水中到底是什么東西引起了她的興趣。她放下購物袋,夾在兩腳之間,眼睛越過肩膀高的鐵欄桿望向那位年輕女士所在位置之下的河水。水上沒有舢板或彩色小船,沒有大聲喧嘩,也沒有言語乏味的游客在那兒觀光漫游。就在她眼睛又移回橋上的同時,那位年輕女士把手上的一包東西扔了下去,畫出一道芭蕾舞姿般的優美弧線。她試圖猜測那包東西的重量,是一束花,還是個無助的嬰兒,但她猜不出來。它落水的聲音不大(像爆胎?),在水面漂了一會兒就不見了,留下幾個小泡泡。花店的那種卷筒紙或是一小方毯子,都會浮在那兒一下子,吸足了水才沉下去。包裝上沒有色彩,是張白色的包花紙,或者是白色的嬰兒毯子。她想尖叫,來來回回看著一輛又一輛疾駛而去的車輛,又轉過身來,對著那個外套被風吹得敞開的年輕女士。她隨即明白了,那是不是一個嬰兒,又有什么差別呢?難道她會丟下那包雜物,脫掉夾克、圍巾,把它們掛在欄桿上,踢掉鞋子,叫誰來看她跳下去,叫那個現在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剛才才用她的手臂丟下那包東西的年輕媽媽看嗎?她會爬上那實際高度比看起來還高的欄桿,然后縱身一跳嗎?橋那么高,水那么冷。現在,她半信半疑地覺得,某件東西已因她而死。她沒有跳下去。她很快地跑向那位年輕女士,鞋跟喀喀作響,好像一只獵物已穩然在握的鱷魚,不需要再保持安靜。她有點期待那年輕女士轉過頭來看她,然后趕快跑。又有一輛腳踏車騎過去,她想要求幫忙,卻不知如何啟齒。即使是對她的丈夫,她能怎么說呢?她又往下看一眼漆黑的河水,繼續擺動手肘,拚命跑。剛才那包東西落水的地方,浮現一朵好大的茶花,也可能是頂嬰孩的小軟帽,白色扇形的。她跑時,購物袋撞上了她的腳,碰壞了那顆甜瓜。 “我一直在注意!”她對那年輕女士喊道,上氣不接下氣的。她指著她剛剛站的地方。 “我剛剛站在那里。” 她想指出距離有多遠,然而卻無法在一覽無遺的欄桿上,找出確切的位置。那位年輕的女士轉過身來,沒有拔腿就跑。她們一起看著她剛剛站立的地方。年輕女士的臉像盤子一樣平滑有光澤,不錯,很年輕。她可能是在尋找天氣轉變的跡象。她雙手插在口袋里,雙臂緊緊靠在身側,那剛剛抱著一包東西的地方。她很習慣陌生人對她說話,從十五或十外上氣不接下氣地叫她嗎?她自己可不習慣看著一個小孩,或甚至一束花,被從橋上扔下去。關于花也有一個故事,雖然是完全不同的故事,可能很浪漫,充滿了空洞而可以猜想得到的細節。但是,究竟怎么回事?她腦中再度空茫一片。這位年輕女士必然有什么故事,她的生命已經改變了,也許就是被這秋天里走過一座橋的經驗改變了。 “我看見你把某樣東西扔到河里。” 她對她說。年輕女士似乎從頭到尾仔細思量一遍,然后說:“你剛才大叫,有什么不對勁兒嗎?”一面拉緊自己的外套。年輕女士繼續說:“我想又要下雨了,破壞了我所有的計劃。” 購物袋沉甸甸的,仿佛里面有好幾大瓶很濃的鮮奶,她把它放下來。 “那是什么東西?”她問年輕女士。 “什么?”年輕女士似乎不認為這個問題暗示某種像小孩或是花這類明確的東西,她看了看購物袋——好像在想自己是不是該表示要幫忙拿,也像是在想著該到店里買哪些東西。 “我得走了。” 她說,搖了搖頭,便走了。就這樣。她看著年輕女士又再度與她拉開距離。隨著她離去,坎布里治的霓虹燈火在河上亮了起來。地下鐵在地道外短暫停留的隆隆聲響,一陣又一陣掠過她身旁。一個嬰兒有多重?她蹲下來,把英國松餅移開,她用雙手取出甜瓜時,先掂掂它的重量。她捧著它像捧籃球一樣,但由于無法用一只手舉起來,她一手抬高過肩,一手托在瓜的下面,像發射炮彈一樣,把它扔到河里去,動作不像那位年輕女士那以優雅。她試想記住那落水時低沉的聲響,卻記不住,于是等待傾聽一聲哭嚎。 +10我喜歡
泣血的石斛花 作者:衛本興 主編:非 魚 一 黑棕色的匣子靜靜擺放在一塊鐵銹紅的絨布上,在日光燈的映射下泛著冰冷的光。 難以相信,一個不足一尺見方的木盒子竟能容放下如此強健、魁梧的身軀。張茜左臂被攙扶著,右肩斜倚在大廳的立柱上。她凝視覆蓋著黨旗、四周擺滿鮮花的那個黑棕色匣子,仿佛又看到了他安詳的面龐。張茜的淚水早已淌干,直到現在,當她望著眼前現實的一切,她才從夢的世界里蘇醒過來:他真的不在了,不知有沒有留下遺憾。 二 前天上午,張茜正忙著為單位將要舉行的會議打印會議文件,同事小舒拉開打印室的門探頭進來: “茜姐,電話。”隨后她又神秘地低聲道:“男的。” 張茜不禁一愣:男的,難道是他?可是半月多前才接到他寫的信啊。信上說,他們又要往前開拔了,雖說信要在路上輾轉半個多月,但是無論如何,他也是不可能回來的。 “喂,張茜嗎?”一個沙啞的男聲,“我是全生。” “我是。”原來是王坤的姐夫。 “你一會來家里一趟。” “什么事?”單位要開會了,張茜這兩天特別忙。 “你…… 你來了再說吧。”姐夫欲言又止。“啪”的一聲,電話掛掉了。 張茜聽得出,全生像是克制著什么,他從未這樣一板一眼地說過話。張茜匆匆請了假,往王坤姐姐家趕去。路上,她一直都在苦思、猜測著,然而她怎么也沒有想到竟然是王坤他為了救戰友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和平環境中生活的她從未聞到過戰火硝煙,對戰爭的殘酷她太缺乏了解了。 “王坤犧牲前,吩咐不讓告訴你,可我想還是告訴你的好。他救的那個戰友堅持要求在你們母校召開王坤的追悼會,這樣你遲早都會知道的……” 頃刻間天塌地陷,張茜血液一下子凝結,她什么都不知道了。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慢慢恢復知覺,但神智一片茫然…… 她不相信、不相信,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么輕易地走了、離別了人世,他一定活著、一定活著……她凝視著花叢中的骨灰盒,仿佛聽到了匣子的炸裂,聽到了他那倔強的聲音:“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三 “張茜,開會了。” 禮堂大廳已擠滿了人,張茜竟一點也沒有發覺。她挽住王坤姐的手臂,緩步向家屬站的地方走去。當她們從最前排走過的時候,她發現了他,她母校的工宣隊吳根,不禁愕然。 吳根呆立不動地站在那里望著王坤遺像,嘴角微微抖動著,似乎在那已失去光澤的眼角里還有幾絲淚花。不到十年功夫,吳根也老了,他已不再是當年在講臺上講課的那位一臉正氣的工人師傅;歲月,不僅僅是歲月,在他的額頭刻下了一道又一道深深的皺紋;他腰也駝了,古銅色的面龐已變得有些蒼白。 “小坤救的就是他兒子。”王坤姐看了一眼吳根,對張茜耳語說到。 忽然張茜像是明白了什么,她感激吳根在王坤魂靈安息的時候來到這里,可王坤為此付出了多大代價啊! “我和王坤一同上的軍校,一同報名上的前線……” 致完悼詞,家屬代表講了話,最后是王坤生前戰友,也就是王坤所救的那個副連長吳紅——吳根的兒子介紹王坤生前事跡。看著吳堅那酷似吳根的面龐,聽著那字字帶血的陳述,張茜眼前交替出現了一幅幅年代不一、氣氛迥異的畫面。這些畫面有的是那樣古老,那樣久遠;有的卻顯得如此親切,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四 天熱得出奇,雖然教室高在三樓,卻感覺不到有一絲風兒吹過。和樓一般高的那顆槐樹也像是害了熱病,打著卷的葉子掛著塵土;枝條紋絲不動,無精打采地低垂著;樹上那只老蟬也像是被傳染了,左有聲、右無聲煩躁地叫著,叫聲中夾雜著重重的鼻音……教室里同學們像一尊尊受潮的雕塑,臉上掛著汗珠,有的坐著、有的爬著。雖然教務主任昨天再三強調今天是工宣隊吳根師傅給他們上物理課,但仍有幾個同學早退了。已是上午的最后一節課,好多同學已收拾好了書包準備回家;張茜的同桌王坤仍在聚精會神地聽著課。 “在我講牛頓定律前,先把牛頓介紹一下。” 吳根頭發有些灰白,一副飽經風霜的面龐閃爍著金屬光澤;滿是老繭的雙手青筋裸露著。他顯得有些激動,聲音有些發顫。課前,工宣隊隊長會同學校原來的物理老師一起給他制定了講課方案,當然最后定稿的是工宣隊隊長。課前吳根還模擬試講了幾次,他深感這是組織上對他的信任,是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偉大勝利。他這個只上過掃盲班的苦娃子雖從未聽說過什么牛頓、馬頓,但他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用鮮血捍衛這來之不易的革命成果。工廠里,他是一位根兒紅、聽黨話、立場正、覺悟高、手藝不錯的好師傅。 “牛頓,是我國古代一位偉大的科學家。” 王坤睜大了眼睛,同學們也都直起了腰。吳根一見同學們注意了他的講話,更來了精神。 “牛頓不僅是一位科學家,而且還是一位偉大的法家。”吳根照本宣科。 “瞎扯啥呢。”王坤小聲嘀咕了一聲,同學們也都“吃吃”地笑了起來。 “笑什么?”吳根看到同學們的神情發起火來,“你剛才說什么呢?”吳根指著王坤吼道。 王坤不顧張茜暗扯著他的衣角,呼的站起來:“牛頓根本就不是中國人,更不是什么法家。牛頓是十六世紀出生于英國的一位偉大的物理學家,上節課白老師已經介紹過牛頓了。” “你、你崇洋媚外。”忽然吳根像是想起了什么,“你叫什么名字?” “王坤。” “王坤……你就是王坤,怪不得啊,你爺爺原來是個國民黨軍官,解放前逃到美國了;你爸爸是反革命,自殺了。今天咱們沒完,一定要查查階級根源……”“啪”,吳根走出教室匯報去了。 五 王坤以優異成績從軍校畢業,這時他接到了爺爺從美國寄來的信,信上說讓他到美國繼承遺產。同時從軍校畢業生中挑選學員參加中越自衛反擊戰的通知也在學校公布了。 “我報名了,你不反對吧。”王坤望著身邊這位漂亮的姑娘,當年學校一朵吸引眾多男生的花蕾。花兒已經盛開。 “你事前應該說一聲啊,即使你不給我說,也該和你姐商量一下。你媽病逝后,是你姐一手把你帶大,不容易啊。”張茜喜歡的就是王坤這種敢作敢當的勁兒。她深情地望著王坤,學生時代那透著倔強的文靜面龐已永遠消失了。是旅途的艱辛,還是故意有為,王坤寬闊的下顎和上唇上長出了黑黑的胡須。張茜不禁笑了,她想到了那甜甜扎人的一吻。 她挽著他,披著那讓人陶醉的細雨,在古城的馬路上慢慢地走著……已是黃昏,路旁商店已亮起了五彩霓虹。一座座建筑,倒影在水淋淋的地面,五光十色地映射出一個比實物更為美麗的圖畫;一個點狀的紅燈,給了大地一片紅暈;無聲的雨絲,飄飄灑灑;萬紫千紅的雨傘伴隨著它的主人,像夢一樣飄蕩在燈火闌珊處,…… “組織上考慮到我的實際情況,本來沒有批準我的申請報告,可我還硬是報了名。張茜,你想過沒有,也許這是我們最后一次散步了。” “別胡說。”張茜用手捂住王坤的嘴,“你答應我,一定要安安全全地回來,答應我!……”她使勁地搖晃著他的手臂。 “嗯。”他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他還想著那個令人懊惱的下午。 “收工了,收工了。”班長終于喊出了張茜和所有同學早已期盼著的話。超負荷的勞動,讓她再也難于堅持下去了。她一屁股坐在了田埂上,大口喘著氣,泥污沾滿了她的臉頰;她的襯衣已被汗水濕透了。她默默地算著,為期一個月的學農勞動還有幾天。 盡管班長和帶隊的吳根喊啞了嗓子,同學們仍沒有個隊形,他們實在是太累了。同學們像一群打了敗仗的士兵,稀稀拉拉地向駐地蹣跚走去…… 吃罷晚飯,男同學洗也不洗,就橫七豎八地躺在了床上,猶如一堆擱淺的橡皮魚。女生盡管也都累得邁不開步子,但多的也都打上一盆水,關上由教室改作寢室的宿舍門,洗著、擦著…… 王坤擦完身體、洗完臉腳,拿上一本書躲在墻角看了起來,可怎么也看不進去。他思索著,一個月的學農勞動就要結束了,他們受了那么多的累、流了那么多的汗,可干的是什么呢,平平整整的土地非要修成梯田狀。他驚嘆,這個世界是怎么了? “王坤,”班長過來喊他,“吳老師讓去一下。”他討厭班長那張臉。 王坤連忙將書塞在鋪下。他來到吳根的房間,一進門他就瞧見了剛來學農勞動時,給他們做過“憶苦思甜”報告的大隊黨支部書記。 “你昨晚到誰家?干什么去了?”吳根陰著臉,他不知道他的這個學生這樣做會給他帶來什么后果。 王坤愣了一下,隨即說到:“我也不知道去了誰家,我是給一個小學生講算數去了。”王坤奇怪,吳根問這個干啥?他怎么知道這事情?王坤想到了班長那張令人生厭的臉。 “你知道他們家是什么成份嗎?他們家解放前是這個村的地主。魚找魚、蝦找蝦,真是啥人找啥人。” 王坤想解釋一下:是那個小學生向別的同學問問題,那個同學不會才讓找他的。可他沒有吱聲,他知道解釋了也沒有用。 “你把你自進了他家門后的經過寫一下,交到我這里來。特別是他爺爺對你都說了什么一定要寫清楚。”吳根對王坤說完這句話后,征詢似的看了一眼支部書記,支部書記點了點頭。 …… 六 戰斗已近尾聲,王坤率領戰士圍繞著無名高地,一步一步地向山頂搜索著。猛烈的炮火將山上高點的樹木都炸得只有齊腰高;越軍的尸體在戰壕里擺出了各種姿勢,他們為他們的大印之那夢想流盡了最后一滴血。環形戰壕里沒有幾個活著的人了,但他們仍小心仔細地搜索著,突然王坤似乎聽到一塊巨石背后有動靜,他迅速爬臥地上: “出來。”沒有動靜,他再次大喊一聲:“再不出來,就扔手榴彈了。” 終于一個大額骨、滿臉血污的越軍上尉從石頭后邊舉著雙手走了出來。 “通訊員,給我押下去。”王坤喊道。 七 學校已基本停課了,雖然課還象征性的上著,但講課內容無非都是宋江是投降派、西門豹是法家什么的。學校的老師也只有在沒人聽課的情況下,才敢夾雜著講一些課本上的東西。 這天又是吳根的課,王坤知道他會講些什么,他讓張茜替他望著風,他偷看一會書。 然而這次王坤沒有再次幸運,吳根仿佛已有耳聞,他向他們坐著的課桌走來。 “看的什么書,交出來。”王坤沒有吭聲。 “交出來。”吳根將坐在走道邊的張茜拉出后,硬是將書從王坤桌斗中搶了出來:《菜花女》。吳根將法國文學家小仲馬小說《茶花女》中的“茶”讀成了“菜”。“難怪看得這么入迷,原來是黃色書。” “還給我、還給我!”王坤撲了過去,想將書奪回來。因為長期堅持鍛煉,王坤體格不錯,一下將吳根撞了個趔趄。 “你奪、你奪,讓你奪!”吳根惱羞成怒,一把將書撕成了兩半。 王坤氣急了,他兩眼噴著憤怒的火焰,他撲到吳根身上,對著他的手就是一口。 “啊,你敢咬人?”吳根氣急敗壞,班長將在隔壁班聽課的另外幾個工宣隊隊員及工宣隊隊長喊來了,他們一伙連推帶搡將王坤帶出教室,關進了操場邊那間存放體育器械的小屋。課是上不成了,同學們涌出教室,圍在小屋外邊。張茜嚇壞了,她后悔不該讓王坤看書。 小屋漆黑一片,長期未用過的各種器械散發著難聞的霉爛氣息。王坤用力搖晃著門,大聲喊著:“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八 王坤已連續幾天沒有合眼了,他兩眼布滿血絲。戰士們已先后輪替著休息過了。可他,這個陣地上的最高指揮官卻像一臺機器,連續運轉了近七十個小時。一同守衛這個山頭的兄弟連連長開戰后不久就受了重傷,被送到后方,上級授權他全權指揮山頭上的兩個連隊。陣地所在的這個山頭不是很高,卻是一個至關重要的戰略要地。被圍的敵人想從這個守軍人數不多、力量不是太強的無名高地打開缺口,求得一條生路。然而兩天多過去了,陣前那個號稱反美王牌的部隊在這個只有零點幾平方公里的陣地上傾瀉了那么多的炮彈,像波浪似的連續攻擊多次,陣地還是被牢牢地控制在我軍手里。 眼下,陣地一片沉寂,只有和風微微吹過,如果不是看到陣前那一具具面目猙獰的尸體,不是聞到隨著陣風一同飄來的汗臭血腥和被燒焦的林草味道,根本就感覺不出這里是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的戰場。雖已是秋末,但地處亞熱帶地域的戰場仍是驕陽似火。靜寂大地上熱氣蒸騰著向天上飄去,遠處的青山不停地打著綠色、白色的細碎閃光;山下那片被灼熱陽光照耀著的田野里,石斛花和其它各色花朵伴隨著雜草一起在山風中搖曳著。 這是戰前的沉寂,每分鐘、每秒鐘的寧靜,都在孕育著一場更為慘烈的戰斗。王坤倚靠在戰壕壕墻上環望,幾乎沒有不掛彩的戰士了。有的戰士在清理武器,準備迎接下一場戰斗,他們拔掉手榴彈的安全蓋,一排排地擺放在陣地前沿;有的戰士躺在壕底閉目養神;還有的戰士吸著煙,煙圈從嘴里一個個地吐了出來,抽煙吐圈的多是一些老戰士。 王坤盤算著下一場戰斗該怎樣進行,副連長吳紅從戰壕的另一側向他走來,后邊還跟著兩個人。王坤連忙閉上眼,他知道吳紅見了他會說什么。 “老王,說什么你都得休息一會了,若有敵情,我們會叫你的。”吳紅對王坤說道。 “少廢話,到你的崗位去。”王坤不買吳紅的帳。 望著王坤那胡子拉碴、黑黢黢的臉,和已有些凹陷眼窩四周那一圈青色,他知道光靠嘴說是不管用了,這次他是有備而來:“通訊員、一排長。”喊出聲的同時,他抱住王坤的后腰,通訊員、一排長抱起王坤的兩腿,把王坤拖抱進早已備好的洞里,并將幾個大沙袋堵在洞口。 王坤被吳紅他們這意想不到的舉動給驚呆了,待他清醒過來,已被堵在了洞里,他用力推著沙袋,并大聲呼喊: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王坤終究沒能在戰斗結束前合上一會眼。 九 “你,你憑什么不讓我參軍?”王坤怎么也想不到,吳根這道陰影在他畢業后還是像魔影一樣緊緊地纏繞著他。在校期間,任憑他怎么努力,但都因吳根的一句話,他沒能加入紅衛兵組織,也沒能入上團。中學終于畢業了,他如獲大赦,他想這下可以喘口氣了。畢業后插隊竟因出身問題沒有地方愿意接收他,就業更是無門,靠著姐姐、姐夫那微薄的工資生活,他苦悶迷惘,暗恨自己一個血氣男兒竟呆在家里吃閑飯。秋季招兵的消息仿佛是春風吹進了他的胸膛,他興奮了。清貧的生活并沒有讓他像花一樣脆弱,而是造就了他一副鋼鐵般的身軀。 目測,體檢,一道又一道的關卡通過了,王坤就像一個快要沖刺到終點的長跑選手。平時白凈的臉龐上顯出少有的紅暈,一向不太愛說話的他,這幾日的話也多了起來。他望著抄家時偷藏起來的爺爺戎裝像悄悄地說: “我們家又要出來一個當兵的了,我一定要干出個樣子讓他們瞧瞧。” 然而王坤高興得太早了,吳根不知如何知道了他要參軍的消息,找到招兵辦負責人像背書一樣介紹了王坤家史,末了他對負責人說道:“你們怎么能讓一個國民黨軍的后代去當共產黨的兵?保衛共產黨的江山?”多么簡單的理由,多么正確的說教。招兵辦負責人雖然十分喜歡王坤,并且了解了他爺爺的情況,知道他爺爺是一個進步軍人,抗戰期間立了大功,雖然他爺爺不了解共產黨,也不贊同共產黨,但在打內戰時棄官從商了。他認為同是炎黃子孫,沒有必要兵戎相見。但這個招兵負責人仍沒有膽量在那個非常時期讓人抓住把柄。能讓王坤參軍報名并步入程序,雖是王坤姐夫托人的結果,但已讓他多日里提心吊膽了。王坤參軍的事告吹了。 “你這樣的人還想當兵,真是做夢。”吳根對王坤居然敢報名參軍感到不解。吳根可能忘了,當年若不是舅舅給他通風報信,他也早被國民黨抓壯丁了。 沉默,一陣長長的沉默。 “你等著,我不僅要當兵,而且要當個將軍。”王坤最后一字一句地向吳根說出了這句話。 十 “你,你爸爸是個混蛋。”王坤被激怒了,他像一頭發狂的雄獅,咆哮著、怒吼著;他將手中的信揉成一團,用力向地上扔去,再用刺刀狠狠扎去……勝利后的喜悅心情被這封不平常的信件叨擾得云消霧散,他再次將刺刀向下按去,如果吳根在這,他一定不會輕饒了他,他已不再是那個只會用牙齒來宣泄內心怒火的中學生了,一絲鮮血從王坤那鐵青的嘴角流了出來。 吳紅驚呆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王坤會發這么大的火。王坤一向沉默少言,更少見用這種粗魯的語言罵人,再調皮搗蛋的士兵,他只要看上一眼,對方就老老實實的了。 吳紅戰前就接到了他爸爸的這封信,他怕當時給王坤看了會影響他的情緒,現在狙擊任務已經完成,他覺得對于這個完全可以信賴的戰友是不該隱瞞什么的。 吳根的信雖然寫得有些文理不通,但大概意思卻十分明確。他讓吳紅向組織匯報一下王坤的家史,并要求組織將王坤撤到后方去,再不就是要將王坤作為重點注意對象,如果組織對這些意見都未采納,吳根讓兒子親自監視王坤。 “你向組織匯報了這件事沒有?”王坤瞇著眼緊緊盯著吳紅,陰森森地說道。 “沒有。”吳紅有些膽怯。給組織匯報他想都沒有想過。同室操戈,他不敢保證王坤站在哪邊,但是面對吃我們奶水長大然后又背棄我們的異族侵入,他絕對相信王坤。 王坤望著吳紅那纏著繃帶已長出短發的光頭,心又軟了。他納悶吳根這個全身流動著陳舊血液,到處散發著僵尸味道的畸形兒,怎么會有這樣一個出息的兒子。不論是作為軍校的同學還是戰場上的副手,王坤都把吳紅作為自己最好的朋友。吳紅有頭腦、作戰勇敢。如果不是上次去他家送東西,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把眼前這個勇武的軍人和吳根那個小人聯系在一起的。初見吳紅,王坤就感覺吳紅十分像那個人,但他不愿主動去問別人家事,而吳紅也不愿意提起他那個有著花崗巖一般腦袋的父親。王坤沒有想到,在他歸隊前吳根就給吳紅寫了這封信。 他還記得他去吳紅家的情景。 那是一個細雨霏霏的下午,他沿著一條古老的小巷,按照地址找到了吳紅的家。 隨著一陣鞋拖在地上的摩擦聲,門開了。 “你找誰?”一個蒼老的聲音。 “你是?……”王坤想說你是吳紅的父親吧。但當他看到站在眼前的這個人就是當年那個讓自己一遍遍寫檢查、寫檢討的吳根時,他把后邊的幾個字咽了回去。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形成了電影中的定格。 “你是吳紅的戰友吧,請進、請進。”吳根顯然沒有認出眼前這個一米八出頭的年輕軍官就是當年的王坤,他熱情地招呼著。的確,王坤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瘦弱的中學生了,幾年的社會磨礪再加上四年軍校的鍛煉,已使他成熟了。 “我不進去了,這是吳紅給你帶的東西。”王坤冷冷說道。他沒有看吳根,只是望著吳根身后那張掛在客廳正中的毛主席畫像。 “……”吳根被王坤冰冷的態度驚呆了,他不知這是為了什么,他呆呆地望著王坤。 “你,你是王……”他終于認出來他。雖然王坤的面貌體型已發生了巨大變化,但當他看到那讓他熟悉的眼神時,終于明白過來。 “再見。”可是當吳根剛剛明白過來,王坤已經走了,走進那無聲的雨絲中。 十一 “走吧。”王坤望著眼前被押送過去的越軍俘虜,對還立在那發呆的吳紅說道。 戰斗已經結束,王坤他們勝在完成了阻擊任務。曠野山林還充斥著匆匆腳步聲、呻吟聲和遠處斷續傳來的呵斥聲;戰火的硝煙還再這一堆、那一堆地冒著,向湛藍的天空飄去;到處是血,到處是骯臟的繃帶;汗臭、血腥,爛肉臭、糞便臭再一次隨著熱風一陣陣迎面飄來……王坤感到一陣陣的惡心。 王坤走在押解俘虜隊伍的最后,他望著幾步開外的吳紅。雖然勝利了,可他們都笑不起來,他們在想著各自的心事。隊伍沿著兩座山間的小路向前走著。被槍炮聲驚嚇跑了的小鳥又回到了它們世代棲居的山林里,它們望著山下這條緩緩移動的黃綠色帶子,歡快地跳躍,高昂地叫著。 吳紅低著頭沉思,走在他右側的一位俘虜瘸腿走著,漸漸落在了吳紅身后。當他剛剛落在吳紅身后時,猛的彎下腰從小腿腿部拔出一把尖刀向吳紅脖子扎去。 “吳紅!”王坤猛沖幾步,一膀子將吳紅撞開,等到他再轉過身,一道寒光一閃,一把軍用匕首扎進了他那寬闊的胸膛。 這個越軍連匕首都沒有顧得上拔,一轉身向山上跑去。 “噠、噠、噠、……”一梭梭子彈向這個頑敵射去。 “嘟、嘟、嘟、……”又是一道道復仇的火焰。 吳紅及其他戰士都把槍口對準了這個家伙,他被憤怒的子彈攔腰截成了兩截,一頭扎在地上,一汪污血流了出來,浸入土里。 “連長!”通訊員向王坤撲了過去。 匕首是從左前胸扎進去的,鮮血透過軍裝,浸濕了整個前胸,也染紅了山間小路旁的石斛花。 “老王,……”吳紅泣不成聲。 是什么聲音這么遙遠;是什么東西掛在眼皮這般沉重;……王坤艱難地睜開雙眼,眼前閃耀著五色光環,他冒著血泡的嘴唇蠕動一下:“不要告訴張……茜。” 不知道王坤是不讓告訴張茜他犧牲的消息,還是不讓告訴張茜他是為了救吳紅而犧牲的原因。王坤臨行前告訴了張茜他常常提及的戰友是吳根的兒子。 十二 “吳根,請你站到這,給大家念念這封信。”吳紅將已被刺刀扎了幾個洞的稿紙揚了揚,大聲向吳根喊道。 大廳里沉寂無聲,空氣仿佛凝結了,人們屏住了呼吸…… “吳根同志請你站出來。”吳紅那帶有一條長長疤痕的臉不斷抽搐著,他緊緊盯著低垂著頭的父親。 沉默,還是沉默。 “嚓!”吳根終于向前邁出了一步;“嚓!”又是一步。吳根走出人群,他那顫抖的雙手捧著什么……看清楚了,那是一本精裝小說《茶花女》;又是一步;是吳根從歷史螺旋的低回中走出來了嗎?……這是多么大的一步啊,跨過了一個世紀……吳根離王坤的靈柩越來越近了…… 他,本來能成為一名將軍! +10我喜歡
歲月,似乎帶著深沉,也有點滄桑,但也卻實是它在人生的過往里,訴說著曾經有過的一切。 每個人的人生都不是一帆風順的,生活有自己的苦樂悲歡,命運有自己的坎坷曲折。然而,人生也是一場未知的旅行,充滿著變數。正是因為這樣,才讓生活充滿對未來的好奇和渴望。 生命,歸根到底無外乎兩種形式,一種是長度,另外一種就是寬度。生命的長度誰也無法左右,那是取決于健康,心情,習慣和生活環境等諸多因素;但生命的寬度,卻可以用豐富多彩的燦爛來拓展和豐盈。 心有多寬,天就有多藍。人生的寬度就是靈魂的高度。有時候,人生就像一場賽跑,不怕慢,就怕停留。行動,鍛煉的是能力;思考,增加的智慧;而讀書,凈化的正是靈魂。 每個人都向往幸福,而幸福就是對生活的認知和肯定。人對世間的感慨源于對生活的評判。無論現階段處于哪種狀態,一份淡然,就是生活最美的幸福。 生活是多彩的, 但經歷過之后就會明白,無論曾經把未來描摹得多么美好,其實真正需要的只是一個純凈中的潔白。(美文精選網:www.meiwenjx.com) 人生需要自信,遇到任何挫折也不要消沉,因為那只是暫時的,相信只要給出一段時間,光陰自會磨平歲月的滄桑;生命需要陽光,即使走到暗夜有不必害怕,因為長夜盡了,迎接你的一定是一片光明。 人生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場沉重的承受。所以,一定要懂得適時的放松自己,不要讓自己活得太累;也不要為難自己,累了,就停下來,看看太陽,聞聞花香,不要勉強,更不要抱怨,因為有苦有累才是生活本來的樣子。 歲月無情,或許前世修行不夠,才有今生的無緣或擦肩,每一道刻骨銘心,都曾印下只望記得彼此來過;歲月亦有情,某一個轉角處,一定會有一個人,等你在花開的地方,和你一起同行。 相信有愛,也需要愛,因為愛就是和懂得同行的善良和慈悲。每一個想念的人,都在心中留下記憶的美好;每一個幸福的背后,都有一份深切的感動。 不同的境遇有不同的生活,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不一樣的。回頭看時,不要悲傷;向前走時,不要猶豫。路在自己腳下,不要被別人左右,你的世界由你做主,生活是你自己的,不是別人的。(美文精選網:www.meiwenjx.com) 人生是一條充滿崎嶇而又寬闊的河。時而波濤洶涌,讓你望而卻步;時而涓涓細流,讓你歡快走過。生命就是一場拼搏,無論遇到什么,只要堅強走過,等在面前的一定是一樹絢爛的花開。 +10我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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